不可靠叙述者在小说中早已司空见惯，但在电视上却十分罕见。电视剧的旁白，往往是为了让观众迅速进入故事的氛围——一种他们早就习惯的类型和语调。
即使有些旁白更具风格化，带着强烈的个性视角（比如《发展受阻》《处女情缘》《老爸老妈的浪漫史》等），它们也大多是热情可爱、亲切友好，即便误导了观众，也总会用一种“哎呀，对不起啦”的轻松方式来化解。
但在《黑客军团》里，艾略特·安德森这个聪明、孤僻、有精神问题的黑客义警——是个极致的不可靠叙述者。这部剧播出在一向风格平庸的美国电视网（USA Network）上，剧情在技术上复杂，在心理上刺痛人心。开场不久，艾略特低声说出他的开场白：“你好，朋友。”既亲密，又孤独，又令人不安。“你好，朋友？这太蠢了。也许我该给你取个名字。但这就麻烦了。你只是我脑子里的声音。我们得记住这一点。见鬼，居然真的发生了，我在跟一个想象中的人说话。”疯子会自言自语。而艾略特从一开始就毫不掩饰自己的疯癫。
《黑客军团》以几乎接近第一人称视角的方式推进，让观众被绑在艾略特的主观视角上，一路狂奔穿越他布满陷阱的精神世界。这趟旅程跌宕起伏、惊险刺激、反转不断，令人目不暇接，甚至容易忽略其中夹杂着的孤独、痛苦和深深的绝望。这是一部罕见地将“哀伤”与“快感”合二为一的电视剧。
剧集开始时，我们看到艾略特被卷入一个名叫“F社会”的黑客组织，表面上是由“机器人先生”领导，目标是摧毁巨型企业“E公司”的数据记录，从而消灭全球大部分债务负担。（在艾略特眼中，这家与“安然”公司标志极为相似的企业叫“邪恶公司”，剧中所有人也都这么称呼它，时刻提醒我们：整个世界都是经过艾略特独特视角过滤后的样貌。）
但随着剧情的反转，我们发现所谓的“机器人先生”其实只是艾略特幻想中的人物，长得和他过世的父亲一模一样。事实上，是艾略特一手组建了F社会，成员包括达琳，而他居然一度忘记对方是自己的亲妹妹。摧毁邪恶公司的整个计划，原本就是艾略特策划的——只不过，他自己完全不记得了。
这些令人震惊的反转赢得了广泛好评，也确实当之无愧。《黑客军团》就像给“反转”装上了引擎，让它在电视剧中飞驰。正如玛格丽特·莱昂斯在所说：相比电影，电视剧因篇幅更长，结构更松散，要实现一次真正高质量的反转其实难度极高。好反转需要精密铺陈，而这在长篇叙事中往往难以维持。但《黑客军团》巧妙地借鉴了大卫·芬奇的《搏击俱乐部》，设计出一个经得起细节推敲的反转。《搏击俱乐部》曾被该剧主创山姆·埃斯梅尔公开致敬，讲的也是一个孤独的边缘人如何用自己分裂出来的“泰勒·德顿”人格魅力，召集追随者暴力摧毁企业体系，最终揭示泰勒其实是主角内心另一面的大反转剧情。
我并不打算批评《黑客军团》在借鉴《搏击俱乐部》上的“致敬”——它做得令人满意，甚至令人兴奋。因为电视剧极少有机会做到这样扭曲、主观、愤怒，同时又精心构建。但即使这些反转再精彩，也只是这部剧的一部分。真正令它独树一帜的，是艾略特这个令人心碎、不安、又无法移开目光的主角。
艾略特是个控制欲极强的黑客，对每一个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人都进行彻底调查——他的心理医生、老板、邻居，甚至只是偶尔去的咖啡店老板。他这种“窥探”的习惯让他注定无法真正接近任何人，因为他始终对身边人保有一个秘密：他知道他们所有的秘密。他的黑客行为，虽然本质上具有侵犯性，甚至带来实质伤害，但在更深的层面上，却是一种病态的“亲近方式”。马雷克赋予艾略特一种近乎破碎的生命力。他孤独到令人揪心，渴望亲密，却又太过笨拙、太过清醒，唯有躲在屏幕背后，才能稍稍靠近人群。
艾略特是当代男性主角中一种新的典型代表——他不仅仅是反英雄，更是一个被社会疏离，也对自己感到陌生的“异类英雄”。不仅是他，《真探》中的拉斯特·科尔、《马男波杰克》、甚至是后期的唐·德雷柏，也都属于这一类人。他们古怪、聪明、特立独行，一方面渴望被接纳，另一方面却又抗拒融入。
电视的演进推动了这种角色类型的出现。黄金时代的经典剧集主角大多是“反英雄”式的男性，几乎清一色是白人。但如今的先锋剧集已经转向，开始围绕女性，乃至有色族裔的“反英雄”展开，例如《女子监狱》《国土安全》《美国谍梦》《丑闻》《傲骨贤妻》《逍遥法外》《副总统》《湖畔疑云》和《透明家庭》等。而那些仍以男性为主角的创新剧集——包括前面提到的部分作品，以及《性爱大师》《请告诉我你是谁》等——则普遍带着一种自觉：不论是在电视剧领域，还是在更大的文化语境中，这些男性主角已不再天然处于“世界中心”。
《黑客军团》对性别、种族和性取向的政治问题非常敏感。它在包容性与多样性上，几乎做到了一个以“可能被游戏门男孩视为民间英雄”的角色为主角的剧集所能做到的极致。艾略特更容易与女性建立联系，而围绕在他身边的重要女性角色——童年挚友安吉拉、妹妹达琳、早逝的女友谢拉、还有他的心理医生——几乎构成了该剧的主角阵容。剧中唯一一个不令人讨厌的男性角色，是艾略特的老板吉迪恩，他是同性恋，并且拥有整部剧中唯一一段温柔、健康的感情关系。
其他出场较多的男性角色则问题不断：奥利是个油滑下作的渣男，背叛了安吉拉；费尔南多·维拉是个毒贩、强奸犯兼杀人犯；而“斯堪的纳维亚变态”泰瑞尔·维利克是“邪恶公司”的高管，行事冷酷暴力。为了升迁，他还“选择性”地展现双性倾向，而他的妻子则像极了施虐女版麦克白。
此外，艾略特被“编码”为白人男性：他的父亲是克里斯蒂安·斯雷特，他的妹妹是白人，他的名字“艾略特·安德森”听起来也毫无族裔色彩。但饰演他的马雷克和主创山姆·埃斯梅尔一样，都是埃及裔——剧中这个看似“标准白人”的主角，其实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白人。
《黑客军团》的结构令人称赞，但它并不仅仅是一部“炫技”的作品，不是那种只为了让数千名Reddit用户剖析、研究而建造的冷冰机器。诚然，它的确非常酷，也极其精密——但这一切运转的终极目的，都是为了讲述一个被痛苦和孤独吞噬的灵魂。艾略特活在一个信息无处不在的时代，却几乎无法与人建立真正的联系。
By Willa Paskin
From SLAT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