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心灵故乡、精神家园,就是自己的文化与文明。但这心之所依、情之所系,并非理所当然地“山就在那里”。悠久灿烂的古印第安文明,300多年殖民地的惨痛经历,民族独立后200多年的艰难求索,拒做断线风筝、无根浮萍的拉丁美洲,对“心灵故乡”的艰难守护与执着追寻,在世界文明发展史上留下了深沉而又厚重的篇章。在这片古老又年轻的土地上,拉美文明新画卷正在徐徐展开,拉美人民的神与魂跃然其上。
智利卡拉马的丘基卡马塔铜矿及金矿矿山景象。丘基卡马塔是智利最大的铜矿。新华社资料图
一个村庄与一座铜矿
智利海拔2600米的阿塔卡马沙漠,坐落着世界最大露天铜矿丘基卡马塔铜矿。这里是地球上最干燥的地方之一,几乎终年无雨。那几千米长、几百米深的矿坑,那废料堆成的一道道连绵山岭,那一排排齐整的工房……这座建于1915年的老矿,把自己的百年足迹牢牢刻印在荒漠深处,成为智利工业文明的著名“地标”。
我们几年前到这里采访时,这座百年铜矿正积极尝试通过转型变得“年轻”起来。他们全力推进从地上开采转入地下开采。在机器合鸣的施工现场,铜矿地下项目主管艾迪森自信地介绍,已探明地下铜储量43亿吨,矿藏达1000米厚,至少可再开采100年。铜矿计划用12年时间收回42亿美元投资。
离核心矿区不远处,零散地住着一些土著印第安人。汽车在蜿蜒的公路上行驶,车后尘土飞扬,阳光炽烈得刺眼。同车的公司员工指着立在路旁的一块土黄色巨石说,经专家考证,那石头上刻的是几千年前土著人的文字。下车细看,石头上的象形文字清晰可见。
我们走进路边一个简易的印第安博物馆,里面只有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妇女安静地坐着,虔诚地守护着这方文明。见有人进来,她热情地打招呼。展厅里物品不多,有大大小小的石器、陶器、动物骨头制作的器具,还有动物骨架,整张的毛皮,黄色、紫色的玉米等,由此可以想见古印第安人的生产、生活场景。
车行数里,我们来到一个印第安人聚居的村子。街道不宽,做了硬化,房屋院落井然有序,屋顶上都覆盖着干草。街道边停着几辆轿车。村里有一个电脑室,里面放置着铜矿公司赞助的5台电脑,一群已放学的孩子围着电脑,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网上看到的新鲜事;有的学生戴着耳机投入地听音乐。据介绍,村里还有一个用土著语言播报新闻的电台。
村里最高、最显眼的建筑是一座教堂,这也是智利最早的教堂。1536年,西班牙人佩德罗·德·巴尔迪维亚在这里建起这座木结构的教堂。枪炮与宗教,西班牙殖民者当年靠这文武两手,窃占了广袤富饶的南美大陆。
这个村的名字,土著语叫邱邱(Chiuchiu),意即河流汇集的地方。现在看来已名不副实,村旁确有一条小河,但水流很细。
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印第安文明就像江河一样,自在地流动、奔涌。但这种宁静与自主,被欧洲殖民扩张的狂涛巨浪无情地席卷。再后来,又受到工业化浪潮的冲击、涤荡。这是印第安人无可选择的命运,但印第安文明即使在这样偏远的地方,也依旧倔强地细流绵延。
这是7月23日在墨西哥瓦哈卡州瓦哈卡市一家餐厅拍摄的油炸蚂蚱塔可饼。新华社记者 李梦馨 摄
一个国家与一种美食
如果说邱邱村前潺潺流动的小溪,是古老文明根脉相传的“浅吟低唱”,那么墨西哥的塔可(Taco)就可谓“静水流深”。
塔可,即墨西哥卷饼,称得上是墨西哥最具代表性的美食。
一张玉米薄饼,包夹起蔬菜或鸡肉、猪肉、牛肉、海鲜等,再伴以用番茄、青椒、洋葱等不同新鲜蔬菜切成小丁后搅拌而成的酱料,人们就可以津津有味地享用了。
包卷着百味精华的塔可,不仅是墨西哥人的当家食物,也深受不少外国人喜爱。
墨西哥是“玉米的故乡”。玉米在墨西哥传统饮食中居于基础地位。传统墨西哥菜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2010年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走在墨西哥城市街头,不时可见大大小小的摊点在售卖热气腾腾的玉米美食。塔可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同时还有玉米棒、炸玉米片、玉米饼汤、玉米肉粽、甜玉米酒、玉米蛋糕、玉米冰激凌等。这浓浓的玉米气味,缭绕、滋养了墨西哥上万年,历久而弥香。
玉米,对墨西哥人而言,不单是一种食品,更是一种文化,承载着墨西哥人悠久绵延的信仰。
墨西哥古代文明悠久灿烂。早在一万多年前,墨西哥古印第安人率先培育了玉米。玉米是古代美洲文明的支柱。著名的玛雅文明、阿兹特克文明都将民族的诞生与玉米联系起来。
墨西哥人常自豪地说:“没有玉米,就没有国家”“我们都是玉米人”。他们以太阳的位置和玉米的种植来划分一年的9个节气。2019年,墨西哥参议院通过法案,确立每年9月29日为“全国玉米日”,以此表明玉米不仅是墨西哥食物支柱,更是其“祖先起源的文化表现形式”,“具有国家文化价值”。
文明如水,柔软而又坚韧。不管是被西班牙殖民者拦腰截断、强制改变流向,还是后来受到美国重点“照顾”、被迫改道,墨西哥文明之河在包纳与更新中,终不失其主脉与浩荡。正如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所引以为傲的:墨西哥革命是对自身的寻觅和对母亲的回归。与墨西哥人民的任何接触,无论多么短暂,都会感受到在西方的形式下跳动着古老的信仰。
一个大陆与一种孤独
“我们从未得到过片刻的安宁……”“对我们最大的挑战,是我们没有足够的常规手段来让人们相信我们生活的现实。朋友们,这就是我们感到孤独的症结所在。”
哥伦比亚作家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1982年在领取诺贝尔文学奖时,以《拉丁美洲的孤独》为题发表长篇感言。
小说《百年孤独》是马尔克斯的代表作。作品用魔幻现实主义风格,描写了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充满传奇色彩的坎坷经历和小镇马孔多的百年兴衰史。这个虚构的故事是一个关于哥伦比亚历史的令人信服的寓言,是对现代拉丁美洲的生活、爱情、激情、个性的寻觅性探索,被誉为“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的鸿篇巨著”。
这是2014年3月6日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拍摄的马尔克斯在其生日当天的资料照片。新华社/美联
颁奖现场,马尔克斯身着加勒比人日常穿的白色利奇装,佩戴代表好运的黄玫瑰花,与满堂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嘉宾形成鲜明对照。
“拉美不愿意,也没有理由成为任他人摆布的棋子。她除了希望自己保持在西半球的独立自主地位,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马尔克斯鲜明表达了拉美游走在西方文明边缘的孤独感,以及对西方文化霸权的不满与抗议。
马尔克斯的演讲结束语意味深长,充满对未来的期盼与向往:“到那时,那些命中注定成为百年孤独的家族,将最终得到在地球上永远生存的第二次机会。”
拉美大陆是世界上一片独特的文明山河,文化图层厚重混杂、斑斓多彩。
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欧洲殖民者无情地“荡平”了印第安文明。像墨西哥宪法广场教堂这一拉美地区最大的天主教堂,就是西班牙殖民者在被摧毁的阿兹特克神庙地基上建立起来的。从欧洲移植来的宗教、制度、语言等社会文化要素全面占据主导地位,并逐渐形成印欧两种文化的混合结构。此外,拉美传统文化还先后同亚洲文化、非洲文化等长期碰撞、磨合。一种“混合文化”在拉美大陆孕育而出。
19世纪,拉美风起云涌的独立运动,开启了拉美民族国家发展进步的新篇章。但这注定是孤独、艰难的跋涉。
拉美大地上的印第安文明而今已不只是一种“文明的历史”,而是正从拉美现实的点滴生活中慢慢延展溢出的文明。同时,与人种混血相一致的“文化混血”,使拉丁美洲不断生成着文明的新样貌、新色彩。
节庆是一个国家重要的文化表达方式,承载着深厚、细腻的民族情感。每年11月1日和2日的亡灵节,是墨西哥人缅怀亲人和庆祝生命之美的重要节日。人们搭建私人祭坛,摆放骷髅糖、万寿菊和逝者生前喜爱的食物,并携带这些物品前往墓地祭奠逝者。节日期间,人们会把自己的脸涂成五颜六色的骷髅头的样子,载歌载舞,以快乐祭奠悲伤。
据学者研究,这个节日是通过将西方的万圣节传统与当地原住民习俗结合而成。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墨西哥亡灵节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美好生活”,即信奉生命在与大自然和谐共处中延续,尊崇自然界生物的多样化和世界的平衡秩序,这一印第安人的古老思想,正日益受到拉美国家政府及民众推崇、传承和践行。一次去哥斯达黎加出差,我在一家餐馆看到餐具纸袋上用西班牙文和中文醒目地写着“美好生活”。这个有“中美洲花园”之誉的国家已多次入选有关国际机构评选的“全球最幸福国家”榜单。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断追叩、回应这一灵魂之问的拉美人,正在逐渐走出“百年孤独”。
而今,在拉美大地上蜿蜒流淌的文明之河,正日益清晰鲜亮地表达着拉美人的心灵之约、文化自觉和文明自信:这里有追求和创造美好生活的梦想,有使古老文明恢复青春、拒绝孤独的力量,有包纳融合、变革前行的土壤,有万众对公平正义的崇尚,有自尊的被压迫者的哲学,有独树一帜、异彩纷呈的文艺。(作者:王进业)